文|鲸书
前几天回镇上看外公,他避开所有人,郑重交待,女子啊,你耍两天,有点话要跟你说,过年你不回来,我等你好久了。
他是个安和喜庆的小老头,极少这么严肃。我催问,他摆手,说先莫管,你先耍两天再说。
在家第三天,下午把他从茶馆里拖出来,去镇边上转,我搀着他,我俩慢吞吞走在河边,一路花花绿绿开得热闹。他聊起得癌症后的滋味,跟他打牌的小老头们,哎呀哪个屋头谁莫得变人的气气,我的表姊妹们现在的婚姻,我的前男友们——每个他都觉得小伙子不错啊,你也是,莫太挑了。然后交待:手别太松,尽快在成都买房,那谁挺好,你等等;他癌症治愈已一年,复查如果扩散,一旦卧床,就只求速死,我务必帮他说服他的儿女们。
我一一答应。都是意料之中的话,我继续扶着他他往山上走。
他又接着说,还有个事情要跟你说一下。
老头家事还多诶,又爪子了嘛?我跑远一点,让他站在一株盛开的桃树旁边,给他拍照,等他说完。
他说,我去算过命。
「啥子啊?不可能喔。」他从来不信这个,家乡寺庙很多,他从来不去,还笑其他人去拜佛傻。
他说,这个事情我还没跟哪个说过。万一我复查,癌症转移了,不晓得那一天是哪一天了,以后就莫得人晓得了,我们屋头要有个晓得,我要跟你说一哈,你帮他们记到。
他说,80年代初,外婆要求他去算命。他根本不信,熬不过外婆,还是去了。那时猪肉3毛钱一斤,他花了10块钱,找个瞎子算了一命。
算命的看了他的房子,要了八字,跟他说,你的子孙,两代人,会有两个「大成」,代价是,每出一个,那个小孩的父母三年内,「其父母必伤」。也就是,死。「我心头想,去他妈勒喔,神戳戳的神经病,没卵他。」可回家后不久,外婆就开始病重,而舅舅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,没再考过第二名。两年后,外婆过世了。后来,舅舅成了乡里第一个名牌大学生,很快事业大成。他信了。
再后来,他的子女们都成家了,有了自己的子女。他看着这些孙辈,想到底谁会「读出书来」,谁的「父母必伤」。
我不到两岁时,父亲去世了。
「当时他们都哭得伤心,要死要活的,就只有我得心头想,原来书读得出来的,是你。」外公不疾不徐说完,平静得甚至有一丝欣慰。
「啥子喔,我书读出来肯定是因为我聪明啊,跟这些有毛关系。」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好假装毫不在意,假装还是那个爱耍混,爱跟他笑闹的女孙反驳到。
他说,「不止是这样的,你想一哈,毛泽东为啥子莫得几个子孙,因为他打下了那么大的江山,都是有代价的,啥子都是有代价的,要得到点点就要失去点点。」
我不知道该如何相信其中「命数」的部分,也毫不在乎。我真正震惊的是,他独自保守了这个秘密近30年,以此熬过失去发妻和半子之痛,说服自己,这是跟命运的交易。失去之时,就以为有可能存在的馈赠,在等着这个家族。
「现在世上多了一个你晓得了,你妈你舅舅们都不晓得喔。」外公继续慢吞吞地走,我们走到了一片油菜花地里了,「你闻,花好香啊。今天晚上还是煮点稀饭香肠嘛?」他问我。
我说,要得嘛,切点菜叶子,煮点青菜稀饭嘛。然后继续搀着他,回家去。